Venice

      考完试第二天就去了一个熟人开办的生物能源的工厂里，一开始交代的是在办公室工作。之所以答应下来在这里工作是因为自己确实想找点事情做，另一个原因就是缺钱。年前想找正式的工作估计也不可能，毕竟考完试就离元旦不远了，四舍五入就过年了，能有一个临时工作让自己缓冲一下也是可以的，现在自己是越来越闲不住了。

       这个工厂的诞生原因是本市的污染铁腕治理方案：所有使用燃煤锅炉的企业要强制关停，要么使用电厂余热蒸汽，要么就用这个厂里提供的生物质压块锅炉。对于大量的小型木板厂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选择。两个创始人，一个是在县里有着政府资源的张经理另一个是有锅炉技术的付经理，前者是带我来这个公司的”熟人“后者是我的直属上司。因为恰好赶上了政府的顺风车，公司就这么攒起来了。我觉得有必要再说一下这个公司的前身是干什么的，因为现在经理们的决策思维都有历史惯性。这个公司的前身是一个乡镇的烤烟厂，被居民称之为烟站，就是烟草专卖局的定点农村合作社，由于常见的原因入不敷出倒闭了，才有契机开办生物质燃料压块厂，然后遇见了罕见的铁腕治污，嗯，反正县城就这么大，又不缺启动资金，开个厂子，简单。

      乡镇企业除了车间厂房里的工人，剩下职能类的工作人员一律打杂，一个办公室工作人员会兼任前台、售后、销售、行政助理、文秘等，反正你闲着的时候一定不能让领导看见，毕竟除了我和会计妹子剩下的人都有经理头衔。然而妹子也苦逼，虽然会计专业出身，可是完全没有企业实操经验，万万没想到一个人还要兼任出纳和审核，这还不算，每天都有两位数的讨债人要应付，一个大四的妹子只在新闻上才见过农民工讨薪。我去到第二天就开了全体会议，有一个总经理，两个创始人，一个生产经理，一个建设经理，一个生产厂长，然后就是我和会计妹子。我看见是这么一个阵容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面临的是一个被所有人领导的境地，不过现在来看，就算当时意识到了，也不能为我提供任何帮助。

      开办企业最常听到的就是一定不能用自己的亲戚，这句话被无数人奉为圭臬，这个公司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这句话有多么正确。创始人张经理的亲叔是建设经理，表叔是生产经理，都是前烟站的老干部退休来找事业的第二春来了。总经理是一个神秘人物，貌似是一个科级以上的官员却来这里玩兼职。而张经理本身也是一个兼职，现在依旧是烟站站长。特别声明一下，这四个人平均年龄50+。剩下一个付经理，这个最有意思，要单独讲，本文重点也是这个付经理。公司的权力结构是一个纯平的二级结构，除了经理就是职员，但是这就是第一个大问题的症结所在：

      谁来当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领导者，分配人员以及物资。总经理只有周末的时候才会来，所以我休息只能在周一至周五的某一天，张经理每天来签到一下就走，建设经理每天午饭时间才能见到，生产经理就只管发货收原料。而付经理每天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大小事务全揽，完全不是一个领导者该有的样子，更谈不上做领导者该做的事情。我认为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分工不明确，领导相互扯皮，对于工人没有有效地约束，工期一拖再拖，影响的全是公司的信誉。经理之间也有分歧，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不论是公司制度还是施工方案都跟一开始设计好的方式相去甚远。我一个旁观者都觉得问题很严重，但是我能做的只有执行命令。

      另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财务管理。现在理解为什么大学里财务管理跟会计是两个有巨大分歧的专业了。资产与现金流是企业生存的保障，这里的记账方式非常不规范，有长达一年的时间是没有现金日记账这个账本的，没有专职会计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我还是不得而知，连续加班一周的账目交接最终也没有使公司的现金管理有一个规范的流程，说实话想到这里还是挺同情这些领导的，总觉得开公司跟开车似的，无数的细小的问题得不到妥善的解决终将导致不可逆转的危害。我不懂会计记账，可是我知道企业需要报税，企业需要详尽准确的进销存记账，也知道一个管理生产的经理不应当插手现金以及原料款的收支。越看越对这个公司没信心，不规范不应当以公司刚成立为借口，不规范还是你们当领导的不合格。

      付经理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忙碌的一个人，忙到什么程度呢？五十天开车超过一万公里，每个月的电话费本地号码600+，外地号码200+，也就是说仅本地号码一项就有两千分钟的通话时长。他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因为是创业者，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工作，处理永远都处理不完的事情。总觉得该给别人安排点事情做，却总也不放心别人，当然安排的事情基本也没几件能圆满完成的就是了。我总感觉他缺点什么，以至于有种他是一个工作人员，其余的经理才是领导的错觉，因为他提出的安装方案或者施工方案最终得到的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都被另外几位经理修改过，付经理的建议是最容易遭到否决的。我无法揣测付经理内心的想法，我的主观感受告诉我付经理虽然像机器一样工作，但是其余的经理也好员工也好，都认为他就应该做这些。换句话说就是不领情。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这挺让人心寒的，在这么一个公司里，总是难以实现自己的目标，来自内部的干扰大于外部的阻力。作为一个助手我觉得我的这个上司不够职业化，过于事必躬亲，懂技术却不懂激励，沟通能力不足。他总是向我炫耀自己以前的经历，用自己的故事或者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来向我证明自己是一个技术大牛。可是技术好却无法一个人完成锅炉安装锅炉房建设以及管道铺设这样综合性工程，一旦遇到组织协调事件，自己的弱点就暴露了。安装建设都是需要专业的施工队伍来完成，我看到的这三类公四支施工队伍没有一个能够按照约定的图纸与工期完成的，常态就是一个工头是明白人，剩下四五个小工就围着工头转，我一个外行人都觉得完成质量很差，根本达不到工程质量验收标准。付经理在这里根本没有发挥自己的激励作用，别管是正面激励还是负面激励都没有，找的这些施工队伍并不具备职业化素质，如果没人看着是不会主动去做事情的，需要现场监督，需要明确的指令与任务完成边界。没有实现对人的有效管理，才导致工期拖延，导致现在无比被动。付经理在跟我聊天的时候侃侃而谈，但是面对工人，面对客户的不满，却经常选择逃避。这篇文章是写了四天，有三天是被客户老板骂的，付经理连安抚情绪都做不到，这对自己以及公司都不利。

      第三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工人的工作环境非常令人担忧，生产压块燃料的原料是花生壳树皮碎屑以及锯末，原料露天堆放在院子里，即便是没有风的情况下整个厂里是弥漫着粉尘的，车间里更是堪比沙尘暴过境。工人基本就是完全暴露在粉尘之中，口罩根本不能够实现有效防护，还没有护目镜。这些工人每天都要工作十小时，晚上机器也不会停，工人们都是好多连高中都没上过的没有劳动保护的概念，对于看不见的伤害根本不知道怎么防护。担心他们就算愿意继续在这里工作，身体也会先出问题，等到真出问题了肯定要出纠纷的。我进公司第一天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是第三周要结束了，符合要求的口罩眼镜与连体服依旧没有。我平时进车间也只能戴一个N95的3M口罩，勉强不会觉得呛人，他们是怎么忍下来的。那些工人就是为了换口饭吃，可是他们没意识到更大的危险在积累。这也反映了农村企业人的管理思想，自己赚钱就行，不会去关心工人，更谈不上承担社会责任，我也无力改变什么，就只能给他们普及一下口罩的区别，以及工业口罩的正确佩戴。能争取到统一配发的护具更好，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我自己一开始还是有点期待的，没接触过能源企业，也没参与过从0到1的企业建设，总能学到点什么。每一次尝试似乎都是对某一个职业的否定，不断尝试不断确定自己内心的向往，见过的人越多，越想去更大的城市看看。我始终想成为一名职业经理人，在零售领域或者互联网运营领域。在自己的家乡是实现不了我的目标的，一定要让自己走出去，去亲自看看真正的职业经理人是怎么工作的。这三周基本上是在浪费时间，每天都找不到自己的角色定位，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总经理还瞎指挥。总结一下就是，外行领导不了技术员，乡镇企业必须要跟各级政府有良好的合作关系，亲戚一定不能用。自己看见了乡镇企业能够达到怎样的规模，能有多大的产值量级，管理车间工人与外包工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

      我想，就算以后这个公司真能达到县长报送的产业规模，我也不会选择留在这里。